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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匆匆回到家,把报纸包交给哥哥。哥哥急问还能不能去看父亲,我说了见小赵的经过,却没说父亲吞筷子的事,怕哥哥受不了。拆开两层报纸,里面有十来叠父亲写的“认罪书”,每叠有七八页纸,还有一封信,信封是用报纸糊的,粘合剂是米饭。信封里的两页纸写得密密麻麻,从文字颜色的多次变换,看得出是断断续续写成的。我们迫不及待先看父亲的信:
我的亲人们:我向你们赔罪了,对不起。我拖累了家人,让你们抬不起头,孩子们也断送了前程,这是我最大的罪过。怎么也想不到,害我亲人的竟然就是我自己。但是,我要说,我确实是十五岁就离家外出谋生,从来没有剥削人,我不是大地主。
我本想,孩子们渐渐大了,只要能吃苦耐劳,全家就会有好日子过。哪成想,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,却一个跟头栽进火坑,烧得遍体鳞伤。
我是亲人们的负担,儿女的拖累。每次福来看着我挨斗,他心里一定很难受,上次福顺在我面前一跪,更让我万箭穿心。我清楚,我活着只能给亲人带来痛苦。面对眼前两个长成男子汉的儿子,我无比惭愧,我不配做你们的父亲。
我现在生活在地狱里,这样说,你们别担心,我不是遭不了罪,罪是人遭的,什么我都能忍受。只是,黑夜漫长,不见天日,有亲人却不能团聚是最大的痛苦。我多想让这一切都结束,结束我的痛苦,也不让我的亲人再为我痛苦。
下面的文字,换了颜色,字体也不稳定,可能是父亲手术后接着写的:
可是,想了几天,我不能再那样。不是我怕死,我实在离不开我的亲人。我更清楚,我要是为了逃避痛苦做出蠢事,是我对亲人永远的伤害。
我家虽然穷困,可全家人相亲相爱,我虽然子女众多,可孩子们懂事孝顺。
我多想找到结束我生命的理由,可是我没有找到,不想再找了。
不知道哪天能出去,我相信会有那一天。那年被日本人抓去,遭的罪比现在多,咬牙挺住,就活着出来了。当年被小鬼子拷打只有恨,今天被自己人收拾只有冤。
你们放心,我不会再想结束自己,我要看到我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。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。我昼思夜想盼望这一天。
听说你们在上告,恐怕不起作用,也怕连累你们。别告了,慢慢等吧。
照顾好你们的母亲,她这大半辈子跟我一点福没享着,净是遭罪了。我对不起你们的母亲。等着我,我的亲人们。
信的末尾没有落款,没有日期。这封信,让我们读懂了看望父亲时他的欲言又止。哥哥边读,一家人边哭,读到末尾一句,都哭得不能自抑。
慢慢平静下来,再看父亲的“认罪书”。总共十一份,都是复写件,落款日期不同,内容大致一样。顶头是mao主席语录,下面是“认罪书”三个字。结构上分成三部分,第一部分是“思想认识”,写通过认真学mao主席语录,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和斗争,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罪行;第二部分是“坦白罪行”,写了自己从十五岁开始在绥化铁路司机学校,后来到铁力林业局工作的全过程,名为坦白罪行,实则介绍履历,每一阶段都有真名实姓的证人;第三部分是“低头认罪”,给自己无限上纲上线,如何罪大恶极,罪该万死,向mao主席请罪,向革委会请罪,向广大革命群众请罪。
我和哥哥把十一份认罪书都仔细看过,作了对比,从中有了重大发现。
认罪书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,每份的内容和语句都有变化和调整,唯有第二部分,一成不变,一句未改。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都是“务虚”,可以任意夸大,第二部分才是“务实”,十数篇如一,父亲的态度是坚守历史,绝不屈打成招。“别人可以说我是逃亡大地主,我也可以自我批判是罪大恶极,但历史的事实不容篡改。”这一定是父亲的心声。同时也分明在告诉我们,他的历史没有污点,他的子女们尽管挺起胸膛做人。我们为父亲的坚强深深感动,也清楚父亲为自己的坚持还将付出痛苦的代价。
父亲“认罪书”上的文字书写令人感叹,在没有桌椅的“牛棚”里,他的仿宋字依然工整隽秀,通篇偶有错字,但无涂抹。此中也体现了父亲的认真,无论做人做事,父亲的认真几近刻板,否则也不会得罪机务段的造反派,惹来囹圄之灾,命悬之祸。话虽这么说,我还是钦佩父亲的认真劲儿。我们当然明白父亲送出这些“认罪书”的用意。
没有再看到父亲,哥哥很沮丧。我送他到火车站,他的情绪还没有转过来。他再三叮咛,说父母养活我们这一大帮,吃苦受罪太多了,一定要听老人的话,多关心多体贴,凡事要顺着母亲。父亲一旦有什么情况,务必及时告诉他。他回到学校还会继续写上告信,“朗朗乾坤,堂堂国度,我就不信没人主持公道。”他发出读书人的感慨。(未完待续)
我匆匆回到家,把报纸包交给哥哥。哥哥急问还能不能去看父亲,我说了见小赵的经过,却没说父亲吞筷子的事,怕哥哥受不了。拆开两层报纸,里面有十来叠父亲写的“认罪书”,每叠有七八页纸,还有一封信,信封是用报纸糊的,粘合剂是米饭。信封里的两页纸写得密密麻麻,从文字颜色的多次变换,看得出是断断续续写成的。我们迫不及待先看父亲的信:
我的亲人们:我向你们赔罪了,对不起。我拖累了家人,让你们抬不起头,孩子们也断送了前程,这是我最大的罪过。怎么也想不到,害我亲人的竟然就是我自己。但是,我要说,我确实是十五岁就离家外出谋生,从来没有剥削人,我不是大地主。
我本想,孩子们渐渐大了,只要能吃苦耐劳,全家就会有好日子过。哪成想,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,却一个跟头栽进火坑,烧得遍体鳞伤。
我是亲人们的负担,儿女的拖累。每次福来看着我挨斗,他心里一定很难受,上次福顺在我面前一跪,更让我万箭穿心。我清楚,我活着只能给亲人带来痛苦。面对眼前两个长成男子汉的儿子,我无比惭愧,我不配做你们的父亲。
我现在生活在地狱里,这样说,你们别担心,我不是遭不了罪,罪是人遭的,什么我都能忍受。只是,黑夜漫长,不见天日,有亲人却不能团聚是最大的痛苦。我多想让这一切都结束,结束我的痛苦,也不让我的亲人再为我痛苦。
下面的文字,换了颜色,字体也不稳定,可能是父亲手术后接着写的:
可是,想了几天,我不能再那样。不是我怕死,我实在离不开我的亲人。我更清楚,我要是为了逃避痛苦做出蠢事,是我对亲人永远的伤害。
我家虽然穷困,可全家人相亲相爱,我虽然子女众多,可孩子们懂事孝顺。
我多想找到结束我生命的理由,可是我没有找到,不想再找了。
不知道哪天能出去,我相信会有那一天。那年被日本人抓去,遭的罪比现在多,咬牙挺住,就活着出来了。当年被小鬼子拷打只有恨,今天被自己人收拾只有冤。
你们放心,我不会再想结束自己,我要看到我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。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。我昼思夜想盼望这一天。
听说你们在上告,恐怕不起作用,也怕连累你们。别告了,慢慢等吧。
照顾好你们的母亲,她这大半辈子跟我一点福没享着,净是遭罪了。我对不起你们的母亲。等着我,我的亲人们。
信的末尾没有落款,没有日期。这封信,让我们读懂了看望父亲时他的欲言又止。哥哥边读,一家人边哭,读到末尾一句,都哭得不能自抑。
慢慢平静下来,再看父亲的“认罪书”。总共十一份,都是复写件,落款日期不同,内容大致一样。顶头是mao主席语录,下面是“认罪书”三个字。结构上分成三部分,第一部分是“思想认识”,写通过认真学mao主席语录,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和斗争,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罪行;第二部分是“坦白罪行”,写了自己从十五岁开始在绥化铁路司机学校,后来到铁力林业局工作的全过程,名为坦白罪行,实则介绍履历,每一阶段都有真名实姓的证人;第三部分是“低头认罪”,给自己无限上纲上线,如何罪大恶极,罪该万死,向mao主席请罪,向革委会请罪,向广大革命群众请罪。
我和哥哥把十一份认罪书都仔细看过,作了对比,从中有了重大发现。
认罪书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,每份的内容和语句都有变化和调整,唯有第二部分,一成不变,一句未改。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都是“务虚”,可以任意夸大,第二部分才是“务实”,十数篇如一,父亲的态度是坚守历史,绝不屈打成招。“别人可以说我是逃亡大地主,我也可以自我批判是罪大恶极,但历史的事实不容篡改。”这一定是父亲的心声。同时也分明在告诉我们,他的历史没有污点,他的子女们尽管挺起胸膛做人。我们为父亲的坚强深深感动,也清楚父亲为自己的坚持还将付出痛苦的代价。
父亲“认罪书”上的文字书写令人感叹,在没有桌椅的“牛棚”里,他的仿宋字依然工整隽秀,通篇偶有错字,但无涂抹。此中也体现了父亲的认真,无论做人做事,父亲的认真几近刻板,否则也不会得罪机务段的造反派,惹来囹圄之灾,命悬之祸。话虽这么说,我还是钦佩父亲的认真劲儿。我们当然明白父亲送出这些“认罪书”的用意。
没有再看到父亲,哥哥很沮丧。我送他到火车站,他的情绪还没有转过来。他再三叮咛,说父母养活我们这一大帮,吃苦受罪太多了,一定要听老人的话,多关心多体贴,凡事要顺着母亲。父亲一旦有什么情况,务必及时告诉他。他回到学校还会继续写上告信,“朗朗乾坤,堂堂国度,我就不信没人主持公道。”他发出读书人的感慨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