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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。

    华林觉去大沩山的遭遇恍如一场梦。原是想去当住持的,结果差点饿死在森林里,后得红姑父亲相救,才得以生还。在红姑的茅屋里,一住多日。环境确实是个移人心性的东西,时间一长,华林觉渐渐地淡漠了身上的那套僧服,并习惯了茅屋终日弥漫着的动物肉香,还有,红姑身上的体香。他的视觉已能接受红姑的一身鲜红。有时候,见到红姑在林子里一闪一闪的,像彩云在天空若隐若现,他的心就莫明地浮起来跳起来,小半天不见红姑,他的目光就会在林子里寻找。他穿着红姑给他的动物皮衣,居然觉得它比僧服暖和。他喜欢跟着红姑去洗衣服,洗完衣服帮她晒衣服。他喜欢看红姑涨红着脸,拉着弓射野兽的样子。该死的是,他居然喜欢吃红姑烧的菜,这些菜里面,最让他心动的是红烧野鸡肉和烧烤嫩山羊。刚开始的时候,他不肯吃,磨蹭了几天,就少吃一点。慢慢地,他就像山野樵夫一样,用手抓着吃,并吃得有滋有味,红姑老笑他吃相难看。他也顾不得了,美味在口,吃相难看又有何妨!

    华林觉习惯了不做早课,不做晚课,竟偷偷地喜欢着在昏黄的松香灯里,与红姑说笑。红姑就着灯光为他缝补衣服,他记得,小时候,娘给他缝补过衣服。之后,就再也没有人为他缝补浆洗了,在寺院生涯中,一切由他自己操劳,包括缝补浆洗。现在,有一个女人坐在灯光下,温温柔柔地为他补衣服,华林觉感觉幸福极了。这种世俗的幸福感,在他来说,还是第一次生出来。以前,他想都没想过,会有一天,有一个女人坐在他身边,为他补衣服。那时候,他已经把自己纳入僧途,他的理想是做一个高僧,一个有职有位的高僧。做高僧与女人是不搭边的,那阵子,女人在他眼里是一堆朽骨!

    可那些天,华林觉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女人更美好的事物了。每当夜晚入睡时,红姑着一抹红胸肚兜钻进被窝时,华林觉总忍不住看她一眼,又一眼,在吹灭那盏灯以前,他的眼睛不忍移开她的身子,哪怕她已躺进了被子里。他仍想方设法瞅一眼被子里波浪一般的曲线,像起伏的山峰一样呈现在他的面前。他那么想整夜不眠啊!就看着红姑睡在甜蜜的梦里,一直到天明。有一晚,他就忍不住奇想,悄悄地爬起来,坐在红姑的床沿边上,握住红姑的手,就着月色观女色,红姑没有发现,也许是红姑故意装作没发现。

    那一次的经历以后,华林觉突然觉得他当初选择走僧途是错的。他应该过世俗的生活,而不应该去做什么和尚!那天红姑让他一起去采摘野柿子,说有一棵树上的野柿子成熟得快要掉下来了。华林觉求之不得,提了一只篮子与红姑一起走上那条仅容一人可走的小道。红姑走在前面,她总是穿红色衣裳,里里外外都是。她穿红衣服确实好看,她的身段实在美妙,蜂腰宽臀,走起路来,左右晃动,非常有韵致。华林觉忍不住叫了一声:“红姑。”

    红姑停下来,回过头,笑着问他什么事。华林觉说没什么事,不知怎么就叫了一声。红姑笑得弯下腰去,就在这里,华林觉看到了红姑那一对白兔般的乳房,他闭了一下眼睛,又睁开,红姑仍旧弯着要,那一对白兔仍然晃在眼前。华林觉眼睛一闭,张开双臂,抱住了红姑。红姑说:“你放开,你放开。”华林觉不肯放开,反而抱得更紧了。红姑说:“你要再不放开,我就生气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怕红姑生气,就放开了。他的心头“别别”地跳着。他的眼睛冒着火,他在心里喊叫了一声:“红姑啊!”红姑爬上野柿子树,灵巧地摘着野柿子。华林觉不会爬树,就站在树下看红姑采摘。红姑往上采摘野柿子时,她的衣襟下摆被风吹开来,露出雪一般白的肚皮,仔细看,还能看到她的乳房。华林觉仰着头看得脖子都酸了,仍在坚持仰头张望。红姑摘了满满的一篮野柿子,华林觉尝了一只,奇甜无比。红姑说:“常吃野柿子,人就不会老。”华林觉一听,乐坏了,说:“那我经常吃。”红姑说:“经常吃也不行,人会变傻的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只要不会老,傻就傻吧。”傍晚时分回到茅屋里,红姑简单地烧好饭菜,两人匆匆吃了。红姑洗了几只野柿子,放在碗里面,对华林觉说:“一次吃两只,不要多。”华林觉说:“两只怎么够,两盆还差不多。”说着,他就去褡袋里取换洗衣服,因爬山时出了一身臭汗。翻着褡袋时,他摸到那串佛珠,他的手停住了,是呀,如果不摸到它,他几乎已忘了他的身份了。以前从不离身的佛珠,已有好多天不在他指间转动了。他还发现了那身僧服,看在眼里,竟然是那么别扭,他不敢相信自己以前整天穿着这样的衣服,居然感觉良好!他取出红姑为他缝制的衣服,到屋外打了一桶水,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,下面套了个裤衩,上身就裸露着。他就这样走进屋里,心想红姑会怪他的,怪他粗鲁。红姑没有怪他,只是看他,长时间地看他,看得他都不好意思起来。

    红姑说:“没想到你这么壮实!”红姑说这话的时候,也正想去洗澡,手里拿着鲜红的衣服。红姑充满柔情地看着他,说:“我去洗澡了。”外面月色正好,红姑在月光下洗澡,像极了山里的妖精。她的胴体在月色之下,似乎比月色更洁净白亮。这份洁净与白亮自然是华林觉偷偷地观察到的。华林觉看到一身裸露着的红姑时,他想:我要娶这个女人为妻!和尚就让别人去当吧。我华林觉要当这个女人的老公了。

    红姑洗好澡,穿了一抹红胸肚兜,下面套一条短脚裤,走进来。屋里的松香灯照着她的脸,她的身子,在华林觉的眼里,天上的仙女也比不过她美呀!华林觉再也不想忍耐了,说:“红姑,你做我的老婆吧。”红姑没有言语,看着他,温温柔柔地。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你要是同意,点个头。”

    红姑说:“我同意,不过,要等我爹回来。在他回来之前,你不得动一丝丝坏脑筋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听她已同意,高兴死了,再等几天有什么关系呢,反正她一辈子都属于他的了。

    等待的日子是难熬的,一连半个月过去了,红姑的父亲还未回来。华林觉说:“红姑,你的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

    红姑对他笑笑说:“快了快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你总说快了快了,快了快了到底是多久呢?”

    红姑说:“反正是快了,你要耐心一点,我迟早总归是你的人了,你急什么?”

    华林觉想想也对,便不再问东问西,只耐了性子,看东山的日头升起来,又从西山的山头翻落去,再从东山的山头升起来,又从西山的山头翻落去

    那一个早晨,华林觉同往常一样,等到太阳照到屁股上才起床。起床后看到桌子上放着红姑烧好的早餐:四只馍馍,一大碗粥,两碟菜。他洗了脸,坐下来一阵猛吃,三下五除二,把桌上的食物全部吞进肚子里去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走出草棚,站在院子里,用双手圈住嘴巴,朝林子里喊:“红姑,红——姑!”

    林子里传来一阵应山话:红姑,红——姑!

    华林觉想:也许红姑又去打野兽了,家里的动物肉差不多吃完全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觉得无事可做,坐在院子里晒太阳。那只老山羊走近他的身边,往他身上磨蹭,那样子非常温柔。华林觉想:要是红姑也像山羊一样朝他身上这样磨蹭该多好啊!不过,这是迟早的事!等红姑父亲一回来,红姑就是他的妻子了。那时候,天呐,想想都美啊!

    日已过午。以往,红姑总会在太阳过午之前赶回来替他烧饭的。今天是怎么了?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?掉到悬崖下了?碰到凶猛的野兽了?还是华林觉的心一阵阵紧起来。他坐不住了,在院子里像一头困兽那样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,嘴里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。

    太阳落山了,红姑仍没有回来。华林觉的心揪紧了,他想:红姑一定是出事了!他就在林子里疯跑,疯叫,深山老林里回荡着他的声音:红姑,红姑,红——姑,红——姑!

    直叫到天空墨黑,红姑仍没有回来。华林觉胆子小,无法在林子里长时间地呆着,只得回到草棚里等待着。肚子饿坏了,只好胡乱弄了一点东西充饥。整个晚上,华林觉无眠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晨色尚朦胧,华林觉就爬起来,想再到森林里去找红姑,谁知刚走到院子,就看到一抹鲜红矗在院子当中。华林觉一见之下大喜,喊道:“红姑!”

    那抹鲜红仍然站着不动。华林觉走过去,从背后拦腰一抱说:“红姑,你终于回来了,你吓死我了,我以为你”华林觉感觉到了不对劲,红姑的身段没有这么粗这么硬,红姑也没有这么高。那么,他一定是红姑的爹了。华林觉看也不看仔细,低了头走到他前面,朝地下一跪,说:“后生华林觉拜过岳父大人!”

    那人说:“起来吧!”

    华林觉诚惶诚恐地站起来,偷偷地看了他一眼,因天色模糊,看不清他的脸,只觉得这人的声音好熟悉,肯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。

    那人又转过身,背对着他说:“你刚才说的红姑是谁啊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红姑?她不是您女儿吗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,”那人转过身来,笑道:“贫僧仍出家之人,哪来的女儿啊?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听此言,暗暗一惊,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面前这个人“啊”地一声瘫坐在地上,半天出不了声。

    那人笑了,说:“你眼力不错,华林觉,我就是司马头陀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顿感冷汗沁遍了全身,身子禁不住微微地抖动起来,语无伦次地说:“师傅,我——您,我这是——你怎么——我,我——”

    头陀装作没事一般,坐在院子里的那块石头上,用竹杖往鞋底上敲了几下,说:“你,还好吧?”

    华林觉支吾着说:“好,还好!”头陀说:“噢,好,好就好!不过,这大沩山的香火可没见烧起来呀?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听,镇静下来,不悦了,说:“师傅,你们骗得我好苦!”

    头陀不解,问:“骗你,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你们都说大沩山是座肥山,有一千五百多个僧人可以住。谁知到了这里,荒无人烟,满世界都是野兽的天下。我差一点就给饿死了,就是不饿死,也被野兽吃了!”

    头陀说:“你现在不好好的吗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多亏了红姑父亲相救,弟子才得以生还。”

    头陀说:“你口口声声红姑红姑的,这红姑到底是谁呀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是一个可爱的姑娘,昨天她进林子打猎,直到现在还没回来,我正想着去找她呢。”

    头陀说:“这却怪了,我经常在这一带过路,从未见过一个叫红姑的姑娘,倒听人说起过,有一个红柿子精,时常在这一带出没,经常穿一身红衣裳,骗得人信任后,吸人精血,听说害了不少人呢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听此言,差点昏过去。他一点都不怀疑头陀说的话。那个红姑一定就是那个红柿子精了,否则,怎么跟头陀讲的一模一样呢?穿一身红衣裳,红姑是经常穿一身红衣裳的呀!华林觉吓得冷汗直冒,双腿发软,想起自己与她在一起度过了这么多时光,差不多骗取了他的信任,他将决定娶她为妻。还好头陀来得及时,否则,性命休矣!华林觉吓得一身无骨,爬到头陀脚前说:“师傅,您快带我逃离此地吧。要不,红柿子精回来就没命了!”

    头陀心里暗自好笑,这个华林觉,太好笑了,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骗局,就把他骗信了。其实,红姑这一着棋,就是头陀下的。他就想试一试华林觉的悟性与耐心,看他到底能有多大能耐把大沩山的香火点旺起来。华林觉走后,头陀一直尾随着他。真正救他性命的是他头陀,红姑是他试探华林觉的诱饵,看他上不上钩,结果,他轻易地就上钩了。

    红姑是管林人的女儿,管林老人与头陀相熟,所以,听了头陀的意思之后,毫不犹豫地让红姑做一次诱饵,红姑也乐意,事情就是这么简单!

    而这一切,华林觉自然是不知情的,直到华林觉重新回到百丈山,跪在怀海面前时,他仍然不知内情。他只知道离开那座深山老林后,一路上又饱受痛苦与煎熬,在饥寒前迫之中,他凭着一个信念:一定要回百丈山,他要接过师傅手里的钵头!当初相信了红柿子精,是因为他道行不够,定力不深,披了袈裟,挂了佛珠,心仍在俗,这是他的不对,所以,才会遭受到红柿子精相害这样的报应。这是佛祖对他的惩罚,这是佛祖给他的深刻教训,这也是他真正认识自己的一个契机。从此以后,他再也不会有世俗的念头了,回到百丈山安安心心地当一个首座,然后,耐耐心心地等待着师傅把钵头交付给他。因为他知道,灵迟早是要到大沩山去的。让灵也去吃吃苦头,让众僧都知道,大沩山其实只是一个骗局,谁去谁倒霉!只有等灵去过再回来,人们才会重新建立起对他的应有的信服与钦佩!那个时候,师傅的钵头不给他给谁呢?头陀已经远离,师傅想必不会再听他的鬼话。

    而万万想不到的是:华林觉回到百丈山方知:他离开百丈山才半年时间,一切已物是人非。前堂首座被新来的那个额头有圆珠的家伙坐了;后堂首座居然坐着只知扫地的灵!那他华林觉算什么!他离开百丈山时,是一个堂堂的首座,尽管头陀考试时,他没有一脚踢翻净瓶,但毕竟他是一个首座,他写了那么多学佛心得,写了那么多的佛学专著,如去评评职称,博士后导师都可以当了,回来之后,竟然无他一席之地了,这让他怎能不激动,不吵闹?

    华林觉跪在师傅面前泪流满面,听到百丈的问话“你怎么回来了,那儿不好吗”时,顿时有如万剑穿心,哭得越发厉害了,只叫了一声“师傅”便发不出声音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跪着的那块地上,很快被他的泪水打湿了。

    八

    灵前去大沩山的前一刻,仍在扫地。

    百丈上前对他说:“灵,别扫了,走吧。”

    灵停下动作,将扫把往地上一扔,头也不回地走出山门。百丈望着灵的背影充满不舍,但不舍中又夹杂着欣慰。

    华林觉知道灵要去大沩山,心里暗暗地高兴。他想:只要灵前去大沩山碰一鼻子灰回来,那么,他的所有落魄与尴尬都将泮然冰释。他在僧人中的威信才可以重新挽回来。所以,一大早,华林觉就起床了,跟着灵扫地,不时地与他说些体贴话。灵只顾扫地,并没有在意他说的是什么。直到百丈让灵上路的时候,华林觉发现灵扔下扫把走了。他不是最爱清洁吗?他该把扫把带上才是啊!于是,他把灵扔下的扫把拾起来,飞一般冲出山门,大喊道:“灵,你该带上扫把呀!大沩山可没有扫把的!”

    灵头也不回,一转眼工夫,消失在山道里。华林觉自觉没趣,拎着扫把走回来,一进门,就看到许多僧人在笑他,有的捂着嘴笑;有的背着他笑;有的则对着他笑。没一个笑得善良的。

    希运同情他,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,无声地走开了。

    百丈坐在回廊的曲栏杆上,微眯了眼,数着佛珠念经。

    华林觉走到百丈面前,恭敬地立着。他想等师傅念完经,跟他说件事。

    百丈久久地念着,似乎永远停不下来。华林觉看着几只苍蝇在眼前追逐着、斗争着、嘶咬着,皱了一下眉头,烦躁地挥手赶走了它们。百丈仍在念经,念得无声无息,只见嘴在动,不见念经声。佛珠子在他胖乎乎的手里,一颗一颗转过去,犹如舞台上走过的生旦净末丑。

    华林觉知道一时三刻是等不到师傅空闲了,便叹了一口气,走回自己的禅房,坐在藤椅上,百无聊赖起来。

    有一个小沙弥打他门前过。华林觉连忙站起来,冲到门口朝他喊:“哎,你停一下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一听华林觉叫他,便停下了。他知道现在的华林觉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首座了,整天板着个脸,严肃兮兮的,让人一见就怕。小沙弥问:“你叫我?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华林觉笑着说: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能不能请你去那边看一看,师傅念完经没有?”

    小沙弥迟疑了一下,点头说:“好吧。”说着快速地走过去,不一会儿,又回来跟华林觉说:“师傅已回房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好,知道了。你去吧。”他拉上房门,转到百丈的禅房门口,见百丈捧一大碗在喝茶,见是华林觉来了,便说:“进来喝茶吧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早已失了以前的自信,现今站在百丈面前,常常会感到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百丈说:“坐。”侍者替他冲了一碗茶,又给百丈续上,悄悄地走了出去。他知道,师傅有话同华林觉说。

    百丈说:“你找我有事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也没什么事,就是”

    百丈说:“你心里怎么想的,我知道。灵走了,你是不是想坐他的那个位置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师傅知道就好。那个位置空着也是空着,总得有人填满它,您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百丈说:“那也要看填满它的是什么!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师傅,您是觉得我没资格?不管怎么说,我以前就是个首座呀!”

    百丈长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要喜欢,你就去填充那个位置吧。”

    “谢师傅!”华林觉真是太高兴了,没想到师傅这么快就答应了这件事。他觉得既然目的达到,就不多呆了,省得在这里尴尬,就告辞出来,迎面碰上希运,拿了一把扫帚,像是刚扫好地,正要回禅房去。

    华林觉因为高兴,一改前段时间的阴郁之态,冲着希运喊道:“扫地呐。”

    希运回答:“哎。看你很高兴嘛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怎么能不高兴!师傅答应我接替灵的位置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!”希运说:“那个空位置终于让你给填上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没想到,师傅这么爽快。我以为他不会同意呢。”

    希运问:“他同意了吗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同意了!他亲口对我说的!”

    希运说:“同意就好,同意就好!”说完将矗在地上的扫帚往肩头上一搁,走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间胸口闷起来,他预感到了一种不祥正弥漫在寺院当中。

    华林觉为了想给众僧一个好的印象,每天早晨起得特别早,跟灵一样,拿把扫帚扫地,把已经干净的地不断地回来地扫着。他不时地偷窥着众僧,看看他们有什么反映。他们什么反映也没有。在寺院里,扫地、挑水、烧火、种菜等等杂活,已被人们视为份内事,就连百丈自己也要参加劳动,他不是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”么!你这个后堂首座扫个地,又有什么稀罕的。人家灵扫了多少年地了,也没抱怨过什么。你华林觉扫一两天地,还作秀成这样,谁来看你!

    华林觉有些失望。一连两旬下来,他天天早晨早起扫地,都没能招一眼特殊的目光来关注。百丈走过他的身边,就跟没发现似的,眼睛都不看他一眼。他扫得腰酸背痛,眼冒金星,有好几次像要昏过去,都挺住了。他怕别人说他没用,连扫个地都那么娇气。他忍着,忍着,不能给人无能的感觉。但他日渐地悲哀起来,虽说他坐上了后堂首座的位置,也像灵那样坚持扫地,但好象他在众僧心目中的印象仍然没有好起来。以前看到他很敬畏的小沙弥,都敢仰起头冲着他笑咪咪地从他身旁走过。

    希运总是对他流露出一副同情的目光。华林觉不知道这样的目光,他是需要还是不需要。他有时候觉得需要这样的目光来抚摸他的寂寥;有时候又觉得这样的目光简直是一种耻辱!他是个大男人,怎能接受如此廉价的同情目光!每每想到这些,他都会朝希运白一眼过去,并在心里头不屑地“哼”一声。

    华林觉除了早课晚课以及扫地普请外,似乎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。以前,堂上讲经的是他华林觉。师傅也会在讲经之余,有事没事地来找他,哪怕跟他在一起喝喝茶,斗斗机锋什么的,都是他乐意的。现在,师傅再也不来找他喝茶聊天了,即便他去找师傅,师傅都会淡淡地笑着看他,一语不发,那不是拒绝是什么!他不想这么没趣地坐在师傅面前,暴露自己的尴尬与脆弱。现在,堂上讲经的是希运,而且,华林觉非常不满意希运的讲法,他讲经时,根本没有好好准备,不像他拿着一大叠讲稿,而是空着手对着众僧说:“百种多知,不如无求,最第一也。道人是无事人,实无许多般心,亦无道理可说。无事,散去!”得,一堂课就这样讲好了。如此粗俗的讲法,居然获得了一片掌声。师傅总是站在窗外听得心花怒放。这让华林觉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华林觉不知道希运已是了悟之人,他觉得这个希运除了相貌堂堂之外,毫无可取之处。但他同时又感到,这个希运对他很有威胁之感。他越来越感觉到希运对他投来的同情目光是一把尖利的刀,刺得他难受。

    华林觉莫明其妙地烦躁起来,梦境中常有恶魔追随,追得他满头大汗。梦醒之后,往往有满窗的月光洒进来,让他感到了人生的凄凉与无奈。梦醒之后的华林觉,感到了空前的虚幻与无依,空前的孤独与绝望。他的信仰,他的自信,他的理想都在动摇。他的对未来所描绘的美好蓝图,都像被白蚁蚀空的树木,变成粉屑,纷纷地坠落与飞扬。

    本来呢,师傅答应了他的要求之后,一切都可重新来过。但历史毕竟是历史,过去了,便不复再来。时光如水,带走他的曾经与从前,带走他的美好与想往,却带不走他的落莫与愁烦。他这个后堂首座像是被架空了,空有一个名称,却得不到其实。一切都是虚虚的,空空的,阴阴的,沉沉的。以前的张扬与明灿,几曾何时失落了。华林觉觉得整天处在日蚀中,黑暗压迫着他,他原本就要塞闷的胸口几乎是天天发作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知道这是不好的征兆。他也知道,师傅的钵头肯定是要传给希运了。但除此而外,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等着他呢?他实在想不出来。难道是师傅要取消他的后堂首座之资格?总不至于吧?如果师傅把他的后堂首座资格也取消了,那么等于说是夺了他的饭碗了。不当和尚,华林觉去干什么呢?在大沩山的时候,倒是想同红姑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做一世俗男子的,谁知平生头一回爱上了一个人,爱的却是一个妖怪!

    华林觉是不可能再去爱一女人了,他对女人已经怕了。女人是一堆朽骨,最漂亮的女人,一眨眼工夫就是一把皱皱的黄皮。华林觉想来想去还是当高僧比较合他的实际情况,但要是师傅撤了他的高级职称,要把他高职低聘来处理,那又该如何应对呢?他总不能降级呆在寺院里,永远都出不了头吧?一个男人,实现不了理想,舒展不了宏图,毋宁死!

    窗外的月光铺张在床前,慢慢地照在华林觉躺在床上的惨白惨白的脸,惨白惨白的身子。还有他惨白惨白的思想。

    九

    华林觉的胸口几乎天天都郁闷着。那些天,他总爱呆在自己的禅房里,除了寺里规定的必要做的事务之外。

    一日黄昏,华林觉斜靠在衲榻上,姿态慵懒,神情落落,颇有些无从着落处。

    禅房内的晚霞照射处突然出现了一柱黑影。这柱黑影慢慢地移进来了,侧转身,影子的额前突出一块,华林觉知道是希远来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欠起身,招呼道:“噢,是您呐,请坐。”

    希运依然站着,说:“不坐了,我是来向你道别的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惊起身子“道别?这”希运说:“是的,道别。我要到南泉法师那儿去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坐正身子并站起来,不解地问:“您这不会是开玩笑吧?您在这儿好好的,干嘛要走呢?”

    希运笑笑说:“该走时就得走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纳闷,问道:“莫非师傅他他对您有什么误会?”

    希运大笑,说:“哪里哪里,师傅他怎么会误会我呢?我要走,是因为走的时候到了。”说完双掌合十,向华林觉颔一颔首,出去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疑团顿生,这怎么可能呢?希运明摆着是要接替师傅的钵头的,只要他耐心地等待。他怎么忽然想起要走呢?这其中会不会华林觉连忙尾随在希运之后,看他到底是真走还是假走。

    希运走时,并没惊动寺里的其他僧人。百丈当然是清楚的,但希运走时,他没有来送别。华林觉跑出山门,看希运的身影渐渐没在山弯中好久,才想起转身回寺里。华林觉觉得希运并非像他说的那样真走了,而是暂时出去一阵子。

    华林觉回禅房里,路过百丈的方丈门口,见门洞开着,便停下步子,往里面探了探身子,发现百丈坐在禅床上静静地喝茶,喝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。华林觉走进去,叫了声:“师傅。”

    百丈喝了一口茶,放下大碗,说:“坐。喝茶。”

    侍者从门外提进一壶刚烧好的开水,替华林觉冲了一碗茶,又把百丈的那碗续上,转身出去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希运一早来向我道别,说是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百丈半晌无语。

    华林觉心想:希运肯定不是真走,否则,师傅何以会沉默?

    百丈看了他一眼,说:“希运到南泉那儿去了,不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这才相信,胸口堵塞着的闷气似乎稀淡了许多。脸上沉积多日的愁云为之一扫,他知道,只要希运一走,那么,师傅手上的钵头还是会传给他的!他不想被百丈看破他心里的想法,找了个借口回自己禅房去了。

    小沙弥经过华林觉门口时,听见华林觉在里面哼着什么歌。他忍不住往里张望了一下,发现华林觉的脸色很好,脸上漾着笑意。

    华林觉看到门口的小沙弥,像招呼亲外甥一样招呼他进来,说:“来来来,我刚弄到了一些新茶,你来喝一点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从未受到过如此恩宠,又喜又怕地粘在门口不想进来。

    华林觉硬把他拉进去,又硬让他坐在他自己平时坐的衲榻上,亲自冲了杯新茶,端给小沙弥喝。小沙弥喝也不是,不喝也不是,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喝,今儿个我高兴。让你喝你就喝,不碍事的,噢?”

    小沙弥知道这段时间来,华林觉一直不开心,整天皱着个眉头,见人总是斜着眼睛,好象欠了他八辈子债似的。今天他是怎么了?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小沙弥手捧着茶杯,颤颤的,茶水淋淋漓漓地洒了他一身。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瞧你,抖成那样!”

    小沙弥颤着声说:“我我喝不惯茶,平时只喝白开水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嗔怪道:“哎,你这就不对了。当和尚,喝茶是头等大事。你若要悟道,就得从喝茶开始!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喝茶能悟道?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当然是真的!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一下子口无遮拦起来,说:“那寺里的人怎么都说,你到现在还没悟出道来。只有灵师兄和希运师兄悟出道来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听,不悦“谁在那儿说东道西了?他们怎么知道我没悟出道来?他们又怎么知道灵和希运都悟了道了?尽瞎扯!你以后别听他们乱嚼舌头!听见了吗?”

    小沙弥自知失言了,忙放下茶杯,低了头出去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刚才涌上来的兴奋感被小沙弥的话搅乱了,霎时没了意趣。他将小沙弥喝过的茶杯抓起来,高过头顶,欲朝地下砸去,转念一想:犯不着,砸坏了杯子是小事,砸坏了心情可不得了。再说了,希运一走,任凭谁说都没用了,师傅的钵头非他莫属。俗说不是说了么:山中无老虎,猴子称大王,矮中取长么!如此一想,蒙盖在心头的阴翳又随风飘散了。

    希运走后不久,司马头陀又来寺里了。他这次来,不是来挑什么人,而是带了一个人来。这个人叫如清。如清生得有些丑陋,自小患过小儿麻痹症,故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。华林觉看到如清,脸上是笑着的,心里头着实有些不屑:哼,这样的人,头陀也敢领来,就不怕脏了百丈山么!

    司马头陀把如清领来之后就回去了。如清每天劈柴挑水扫地,无事不做,显得非常勤快。如清话不多,但爱笑。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笑容,看了谁,他都笑。如清笑着的时候,不怎么丑了,时间一长,让人觉得如清本来就不丑。寺里的僧人对他非常友好,大家都愿意跟他说说话,或愿意同他在一起干活。

    华林觉想不通,为什么大家愿意跟如清在一起。更奇怪的是,百丈对如清也非常之好,就跟原先对灵与希运一样。华林觉观察如清好多天了,根本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是好的。也许,大家是同情如清吧,他是个瘸子么。人们总爱同情弱小者。

    一晃半年有余。

    华林觉躺在衲榻上闭眼休息时,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杂杂沓沓地来回跑着,还有人在高声说话。他迅速起身走到门口看,正好小沙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。华林觉一把拉住他,问:“怎么那么乱?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师傅他”

    华林觉问:“师傅他怎么了?啊?”

    小沙弥挣脱开他的手,说:“你自己去看吧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把推开小沙弥,疯一般跑到百丈的方丈门前,见许多僧人挤在那儿,叽叽嗡嗡地说着什么。他拨开众人挤进百丈的方丈,只见百丈坐在禅床上,双眼微闭,左手合半掌,右手持一串佛珠,似在念经。看上去好好的,众人何故如此慌张?华林觉问旁边一僧人“这到底是怎么了?师傅不是好好的吗?”

    僧人说:“师傅早就坐化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大惊:“坐化?你是说师傅他”他走到百丈面前,低下头看他,脸色安详如故,笑意泻在脸上,身子端端正正的,只是没有呼吸了。百丈确实是坐化而去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大呼道:“师傅您不该走得这么早啊!您不该啊!”且哭且笑了一阵,他站起来,往众人一扫,发现没有如清,问:“如清呢?”

    有僧人说:“他走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似乎舒了一口气“哦,他走了。”

    百丈坐化后的第三天,华林觉来到百丈的方丈,只见侍者在整理东西。华林觉进来,也在房间里东翻西找。侍者问:“师兄找什么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找师傅的钵头。”

    侍者说:“找师傅的钵头做什么?”

    华林觉有些气恼,说:“做什么?师傅坐化了,我要接替师傅的钵头,弘扬佛法。”

    侍者淡淡地说:“师傅已将钵头传给如清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大急,吼道:“你说什么?给如清了?他算个什么东西?师傅怎么把钵头传给这种人?啊?”

    侍者边整理东西边说:“如清是个得悟之人,头陀师傅把他送来,就是要接替师傅的钵头的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我不信,我决对不会相信你的话的!如果师傅把钵头传给如清,那他为什么不留在这里,反而走了?你说他为什么要走?”

    侍者看了他一眼,笑着说:“只要钵头在手中,在哪儿弘法不都一样?师傅曾经说过,如清的法地不在这里,而在别处,所以,他走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气急败坏,举起双拳朝侍者怒吼:“你知道这一切,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”

    侍者说:“师兄,您别忘了,我只是一个侍者!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把揪住侍者,说:“这么说,我是没希望接替师傅的钵头了?”

    侍者朝他笑了笑,叹了口气,继续理东西,没搭理他。

    华林觉长叹了一口气,冲出门去。

    十

    深秋。窗外的落叶随风飘舞,打了旋儿,落到地上。地面已铺满了落叶,踩上去犹如走在柔软的毯子上。

    华林觉原先非常喜欢深秋的天气。他爱走到这铺张着厚厚落叶的路径上,来来回回,不知疲倦。他总是想象着以后,他当了方丈,披着大红袈裟,讲完经后,走在这铺满落叶的小径上,那该是多么幸福!这会儿,他又走到深秋的铺满落叶的小径上,感到了深深的寒意,伴随这寒意而来的,还有深深的失落与无奈乃到绝望。

    百丈寺自从百丈坐化之后,渐渐地冷落了。寺里除了几位无处可去的僧人与小沙弥之外,大多数僧人都自找山门,另投方丈。据说,有相当一部分僧人去了大沩山,投在灵的门下。传说,灵到了大沩山之后,庙堂气象非常旺盛。这是别人传说传说的,华林觉本人并不相信。因为他去过大沩山,知道大沩山并不是一座好经营的山。灵去了以后,不见得能开发得好。道听途说的事,见不得真!

    华林觉原想:百丈坐化后,虽说手中没能接过钵头,但只要心诚,同样能在这里开辟新天地。弘扬佛法是功德,太拘泥形式不好,有钵头与没有钵头不是一样吗!何必那么在意!只要众僧心目中有他,他照样是一个正大光明的方丈!

    华林觉努力过,也做过寺里僧人的思想工作,但似乎很少有人信他。他一接近他们,他们就会下意识到走开去,好象他是个瘟神似的。时间一长,他就觉得没什么劲。

    寺院已经没有寺院的样子了,不做功课,没有钟磬鼓钹,木鱼声声,经声阵阵,也不敲晨钟暮鼓,寂静得像一处避难所。人们在这里,只想谋一口饭吃,如此而已!

    天阴沉着,尚未到傍晚,天色就暗下来了。华林觉坐在禅房里,被黑暗笼罩着,从内到外都是一片漆黑。

    小沙弥走进来,替他点上松香灯。这段时间以来,小沙弥常来帮他做点事。华林觉知道,人是同情的动物。他现在看到华林觉落难了,所以愿意帮帮他。在小沙弥眼里,华林觉是个可怜之人。华林觉为此悲哀过,但没有办法。此刻,小沙弥点上松香灯后,小小年纪,竟然轻轻地叹了口沧桑的气,说:“师兄,你要多保重,我看你老多了,头发都白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听了黯然神伤,舒出一口长气,说:“谢谢你对我这么好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你这个样子,我看了很难过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我记得以前,你看了我很害怕,现在,你见了我很难过,这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不为什么,我觉得现在的你比过去看上去实在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这么说,我的实在是由于我落难了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抢过话头说:“谁说你落难了?人活着就好,说什么落难不落难的!”

    华林觉顿感小沙弥长大了,在他面前,颇有种依靠感。忽然生起一阵悲凉,望着小沙弥,无声地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你是男人,怎么也流泪!”

    华林觉把泪抹了,空落落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小沙弥取来松油,倒进将要耗光的灯盏里,说:“只要有油,灯总会亮的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惊讶地看着小沙弥,半天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小沙弥做完事,道了声安,出去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望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出神,小沙弥的那句话“只要有油,灯总会亮的”一直响在耳边。他似有所悟,却又始终不明白契机所在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醒来,走在那条铺满落叶的小径上。小沙弥在扫落叶。华林觉说:“你扫了又有什么用!一会儿又铺满了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头也不抬,说:“落叶是有时间的,等到春天,落叶就会扫干净了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又是一惊,这小沙弥近来的话总让他一惊又一惊的。华林觉看着小沙弥扫落叶的背影问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
    “十七岁。”小沙弥答。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我十七岁时,跟你一样,也在寺里扫地了。那个时候,傻乎乎的,什么也不懂,只知道扫地,扫地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忽然停下扫地的动作,望着他问:“您现在明白点什么没有?”

    华林觉摇了摇头,说:“我总是处在明白与明白之间。有的时候,似乎什么都明白了,有的时候,又好象什么都是明白。”

    小沙弥走过来说:“师兄,帮我扫地吧。”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华林觉很觉生气,这小东西,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,居然扔下扫把让他替他扫地!真是岂有此理!华林觉气得直跺脚。跺过一阵脚,拾起扫把扫起来,扫了一会儿,觉得太丢人,我堂堂一介原首座,竟然受小沙弥指挥,不行,我得重新拾起昔日的尊严,我要恢复原来首座的自信,否则,众人会瞧不起我的!于是,他把扫把狠狠地往地下一扔,并往上踏了一脚,走回禅房去。

    华林觉坐在黑暗里,越想越生气,越想越悲凉。往日里寺宇的勃勃生气已经不再,他的那份荣耀已经不复,整个寺院除了寂静还是寂静。这份寂静真让人受不了啊!往日的这个时候,小沙弥会进来替他做事,譬如点灯,冲水什么的。今天,他没来。非但不来,在白天还让他扫地!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!

    华林觉摸索着想要点灯,找来找去找不到点火石,只摸到那盏松香灯。他像瞎子一样,把禅房里的东西摸了个遍,也没找着点火石。他急了,朝外大喊道:“小沙弥,小沙弥。”没有回声。寺院里,没有谁会在乎他的喊叫了。他们都知道,只要他一喊叫,肯定是有事要人帮忙。但谁也不想帮他。有些人见他如今落势了,暗地里还笑话他呢!

    华林觉又叫了一阵,还是没有声音。其实,小沙弥的房间离他的不远,他一叫,小沙弥是一定听得到的,可为什么今天小沙弥不过来?难道他不在自己的房里?华林觉就着黑暗,沿着墙壁,走到小沙弥房门外,往里面望进去,小沙弥坐在桌旁喝茶,喝茶的声音居然跟师傅一样响。

    华林觉敲门。小沙弥开了门,说:“师兄,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华林觉说:“我叫你,你没听见?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听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听见了,怎么不理我?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我知道你在找点火石。”

    华林觉气得嘴都歪了,说:“你知道还不来帮我!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师兄,光明是要自己去寻找的,总不能老让别人帮你点火,您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华林觉怒极“你太欺人了你!不要耍贫嘴了,快帮我去找点火石!”

    小沙弥笑了,说:“师兄,点火石不是在你手里吗?你手里拿着点火石,又到处找它,这不是很好笑吗?”

    华林觉抬手一看,果然有点火石。他觉得奇怪极了,这点火石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?他怎么不知道?小沙弥继续喝茶。华林觉非常惊讶,说:“你也喝茶?”

    小沙弥说:“师兄您不是讲过,喝茶是僧人的头等大事么?只要喝茶,就会得悟。所以,我就喝茶。”说完有滋有味地喝起茶来。

    华林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俗人喝什么茶!真是的!”一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小沙弥走到门口,望着华林觉,无奈地摇摇头。

    十一

    寺院里的僧人是越来越少了。

    这寺院有如一盏将要耗尽油的灯,将要熄灭了。

    只有小沙弥一人每天仍坚持扫地、挑水、劈柴,种菜什么的,其他人做一天和尚,连钟也不撞了,只是被动地跟着小沙弥做点事务,算是没白吃了他的。

    华林觉终日枯坐。佛经摊得满桌都是,却不去动一动,经书上覆满了灰尘。学佛心得早就不做了,以往做的所有心得也都束之高搁,尘封起来。他有时候也去跟小沙弥一道干点活,这主要是不想让别人说他白吃白喝,他内心自然是不愿做这种事的。但时间一长,他感到意味索然,这与当农民又什么不同!要说农民,还比这里过得好呢!人的生命只有一回,难道他的一生就该这样过完?华林觉可不是一般的人,他绝不像小沙弥一样,只要有口饭吃就满足了!不!他不满足!他要的是成就一番事业!而不是如此平淡无味地讨生活!

    华林觉决定离开百丈寺。至于要到哪里去,尚未想好。走出山门再说吧。

    实际上,华林觉一跨出百丈寺的山门,就决定要去找灵,到大沩山去,看看众人的传说到底有几分可靠的。

    第二次去大沩山,对华林觉来说轻松多了,熟路轻车,很快就到了大沩山。

    他走在去大沩山的路上,看到许多善男信女走着。他一打听,果然是去灵的寺里烧香拜佛。

    大沩山寺的庄严气象,令华林觉头晕目眩。他这一生,见过的寺院不知有多少了,但乍一看大沩山的堂皇气象,仍然被震摄住了。这地方,他原先来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郊野岭,如今,钟鼓齐鸣,香烟缭绕,香客络绎,僧徒塞寺。他装作是一介外地来的游客僧,只在寺里的僧寮挂单,并不想惊动灵。那天早晨,吃完素斋,刚想回寮房休息,不料右前方的回廊走出灵,他斜披着鲜红的袈裟,手捏一串佛珠,在众僧的簇拥下走向法堂。

    华林觉看着灵光光的头皮,在鲜红袈裟的映衬下,愈加光亮夺目。灵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知扫地的灵了,他已经是大沩山寺的大方丈了。华林觉看着这一切,滋味百杂,说不出的惶然与无助。

    华林觉挤在僧人中听灵讲经。他惊讶于灵对佛法的领悟能力竟然如此之高。难怪司马头陀当初会看中他。人不可貌相啊!

    别人的成功与荣耀,就是自己的失败与不幸。华林觉不想再呆在大沩山寺了,他不想再让灵的成功来刺激自己的失落。他要马上离开,马上。

    华林觉一脚跨出大沩山寺山门的时候,有如吐出一口郁气,顿感轻松不少。就在这时,有一个声音响在他的身后“师兄,慢走!”

    华林觉停下来,没转身,他知道喊他的人是灵。

    灵穿着大红袈裟走到他的前面,诚恳地邀请他在大沩山寺住下来,与他一同弘扬佛法。灵人胖了,说话的声音也比先前洪亮,整个人看上去与过去判若两人。这本是好事,可在华林觉看来,这是灵在揭他伤疤。灵的好,便是他华林觉的不好;灵的得意就是他华林觉的失意。

    华林觉看着灵,说:“我要走的,呆在这儿也是多余。”

    灵说:“师兄,你想到哪儿去?”

    华林觉叹了口气,茫然地说:“我也不知道去哪儿,也许会回到百丈山去。师傅已经坐化了,希运也走了。许多僧人也都另投他处,我看到了好几位师弟在你这里。那里只有小沙弥和几位混饭吃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灵说:“那你还回去干什么!”

    华林觉伤感起来,说:“度个余生吧。好歹总算活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不像是你呀,师兄。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。”灵吃惊不已。

    华林觉看着香火旺盛的大沩山寺,看着眼前红光满面的灵,禁不住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灵拉他进去。华林觉不肯,看着他沉默半晌,转身走了,把一个落寞的背影留给灵。

    冬复冬,秋复秋。华林觉四处游方挂单,转眼间走了五年整。他觉得累了,老了,想回到百丈山住下来,哪怕百丈山只剩下一间茅草屋,他也住下来,再也不走了,直到死去。

    两鬓斑白的华林觉,看上去过早地苍老了,皱纹如刻,目光混蚀,行路恃杖,脊背如弓。走几步路,停下来喘几口气。看得出,华林觉病了,而且病得不轻。

    百丈山上传来浑厚的钟声与清脆的木鱼之声,间或伴有鼓钹敲打声及僧人的念经声。华林觉霎那间恍惚起来,难道自己在梦境之中?抑或是自己病得出现了幻觉?

    百丈山路上,不时地走着三五成群的香客,他们背着黄袋,捏着线香蜡烛,虔诚地前往寺院而去。

    华林觉走累了,就在路边坐下来歇一歇,缓口气。寺院里的一切声音熟悉地传入他的耳朵,让他疑云顿生?难道是师傅转世了?也许是希运回来了?噢,明白了,一定是如清得悉他华林觉走后回来当了住持,一定是这样!

    华林觉走进法堂的一霎那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。那个正在给众僧徒讲经的竟然是小沙弥!小沙弥居然做了百丈寺的方丈!

    此时有一信徒站起来问:“缘觉法师,请问什么是佛法西来意?”

    华林觉一听,大为感叹,小沙弥已经是众信徒尊敬的缘觉法师了。百丈山的香火在他的点燃下,复又兴旺了起来。

    华林觉悄悄地退出法堂,缘觉法师的话响在后边:佛法西来意么?贫僧不曾听说过。

    华林觉已经迈出了山门,他知道,自己修炼了一辈子,也敌不过缘觉法师的这一句话:佛法西来意么?贫僧不曾听说过!

    天空上传来大雁的叫声。

    华林觉抬头望着天空,大雁呈“人字”形飞过,蓝天白云是它们飞过的背景。

    华林觉把身子移到一个山崖上,山崖下面是万丈深渊。他蹲下身子,捡了一块石头扔了下去。石头始终没有回声。

    华林觉从身上解下那只跟随他多年的褡袋,它的颜色已经变淡了,辨认不出原先的色彩了。袋角还打了一个补丁。华林觉久久地注视着褡袋,嘴唇嘟嗦着,眼角渐渐地蓄满了泪水。他把褡袋像石头一样扔下深渊。那只褡袋像纸鸢一样飞旋而下,一直消失在深渊不知处。

    华林觉看着褡袋沉入深渊,惨淡地笑了。

    他惨淡的笑声与百丈寺里的钟声同时响起

    2002年2月1——3日初稿

    2002年3月24日修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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